作者简介
刘恒:本名刘冠军。1954年出生,北京人。
1977年开始发表作品。代表作有《狗日的粮食》、《伏羲伏羲》、《天知地知》及《刘恒自选集》五卷。
另有《菊豆》、《本命年》、《秋菊打官司》、《四十不惑》等多部电影、电视剧上映,并多次在国际、国内电影节获奖。根据他的同名小说改编电视剧《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正在全国许多电视台播放。
手拉着手上路了。有我,还有我的老婆。我们钻进这架飞机不是没有原因的。我们要去加拿大,去温哥华,去度我们从来没有度过的蜜月。飞机不是合适的交通工具,在所有会飞的玩意儿里数它最蠢笨,最让人不放心。它哼哼唧唧离开地面那一刻,怎么能算起飞,只能叫垂死挣扎,让人都不好意思坐它了。要不是没别的办法,我宁肯骑到一只老鹰的背上去。
安全带勒紧膀胱;耳道变长,向脑袋深处延伸;舌头也莫名其妙地变硬了。有一种在水中抽筋的感觉。刚一挣扎,又被水草缠住了,幸好身边有老婆,我捏住了她的手腕。她大惊小怪地叫起来:你掐我干什么?!一位白种人用管闲事的目光看着我们。我索性在老婆的脑门上亲了一口,悄悄告诉她:你听,发动机的声音有点儿不对头。她说,你有病!她想都没想,听也没听,就像抬手给了我一个嘴巴。那个无聊的白种人露出了满意的目光,把一张大脸扭到一边去了。
老婆说得对,我有病,有恐高症。只要离开地面十米以上,我的想象力就不再受自己控制了。小时候踏上十米跳台,我会突然发现游泳池是一块大玻璃,自己是摊在玻璃上的一张肉饼,大家正往我身上撒盐撒葱花倒花生油。老师爬上来救人。我哇一声就哭了,不是感动,而是怕他把我头朝下扔到水泥地上去。我弄不明白,人一到高处为什么总想悲剧,不想喜剧。在太平洋上空的愁云惨雾里,我不停地为这架倒霉的飞机制造麻烦。掉了一只翅膀怎么办?它可以斜着飞么?斜着飞的时候人怎么上厕所呢?如果倒着飞,人岂不是要把小便撒在顶棚上?想来想去,就会发现机翼根部的一颗铆钉松了,整个翅膀正在裂掉。我想让老婆跟我一块儿注意那颗铆钉,又怕她真的当众给我一个嘴巴,只好闭嘴,独自默默地忍受恐怖的煎熬。
老婆的神态也逼我沉默。她非凡的镇静是我的飞行保险。看她脸上的意思,当飞机解体以后,她会鹰一样飞起来,并且不会忘记揪住我的脖领子。我凭哪一条如此关心这架飞机呢,是我的动产吗?不是,它连我身上的湿疹都不如,我不想为它操心,我要睡觉了。
真正的麻烦就在这里,上帝总是选择漫不经心的时候下手,这是惯例和常识。在飞了七个小时之后,在白令海峡和夏威夷之间的大洋上空,飞机———这只呆鸟———从一万一千米呼一下降到了九千米,用了不到五秒。我从睡梦中弹起来,脑袋撞了顶棚,就像篮球砰一声砸了篮板。有人魔鬼一样尖叫,是女人。再一听不是女人,是爷们儿。惊魂未定,呆鸟又猛然一跌。来不及系安全带的人再一次弹起来。
按照扩音器的说法,飞机的尾舵出了问题。尾舵是什么?我设想了那么多不幸,惟独没有考虑这条尾巴。伤了尾巴的飞机像个酒鬼,跌跌撞撞地落下去,太平洋成了一缸诱人的美酒。有人为我戴上氧气面罩,也可能是我自己戴上的,记不清了。我视线模糊,耳膜塌陷,神志出现空白,全身心沉没在对自己的无条件怜悯之中。我想抓紧时间拥抱一下老婆,死亡的恐惧却提醒我这毫无必要,还不如向空姐要一罐蓝带啤酒,在飞机掉到海里之前最后品尝一下人生的美味儿。不过,自己撒泡尿喝喝不是更真切么?在这告别的时刻,我恍惚有点儿明白,上帝四十年前把我丢进人世,供我吃供我喝,任我喜任我悲,都是为了把我赶入今天这架飞机,让我们在他眼皮子底下砸个水泡儿,供他老人家悠悠一乐。我倒不怨他,只是觉得他煞费苦心,兜的圈子太大了一点儿。何必呢?想到上帝的辛苦,我歪在座椅上释然了。
尾舵没有好转,可是也没有恶化。飞机在离海面二百米到二千米之间上下起伏。
我为妻子要了一杯她喜欢喝的茶,掰开她的嘴巴喂进去,确切地说是灌进去。平时很难找到这种献殷勤的机会,她通常都是自己亲自喝。嗓子里卡的东西已经缩回去了,她脉搏尚存,呼吸还有,就是不肯苏醒。她面色苍白,皮肤上比平时多了一层光。这就是每天早晨为我煎鸡蛋,每天傍晚为我洗袜子的老婆;这就是乐坏了把我当儿子,气坏了把我当孙子的老婆!没有人像她那样指着我的新作当面骂我笨蛋、蠢驴,可是恭维我并且坚信我是伟大作家的人,天底下似乎也只有她一个。她因为爱我嫁给了我,因为嫁给我而总是跟着我,并且一直跟进了这架飞机,仿佛中了谁的圈套似的。真对不起她。她再也不能煎鸡蛋了,我再也不能吃鸡蛋了,公母俩甚至再也不能像斗鸡一样吵嘴,气得双双上不来气了!想到这些,我热泪盈眶。我怎么能不热泪盈眶!我吻她的鼻头儿,在她的头发上摸了一把,然后起身向卫生间走去。
在卫生间门口,我无意中发现了食品舱里的情景。尼龙帘没有拉严,曾经当众倒立的空中小姐背对着我,让一个泪流满面的类似机务员的白脸儿紧紧地拥在怀里。他们痛不欲生,口齿含混,显然已经生死诀别了无数次,可该死的飞机还在穷凑合!
我踅进卫生间,像勇士钻进了堡垒。我没脱裤子就在马桶上坐下来,掏出从老婆头上偷的发卡,把它掰得直溜溜的像一根小锥子,然后一下一下往手腕上扎,找那根怎么也找不着的动脉。这些动作一气呵成,美中不足是半天扎不出血来,壮举越来越像针灸。老婆常说你一脚踹不出屁一锥子扎不出血,真是英明。一锥子扎不出就多来几锥子!有啦……卡子头似乎挑到了一根大筋,锐角正轻轻地切进去,就像小时候用铅笔尖顶住了气球,就像当兵时用力伸进猪脖子去找那颗心脏,不知怎么一碰,血就哗一声泼出来了。
感觉良好。血水溢出马桶,浸湿了我的下肢,又钻出铝门下部的缝隙,沿着过道往我的座位那边流去。
飞机到哪儿了?我变得越来越轻盈,越来越光滑,恍然是个很好的好蛋,正沿着一条孔道从今天奔向来世。我的血滚到我老婆的皮鞋底下,她耸耸鼻子,立即醒过来了。她闻到了血里的大蒜味儿。她能根据洗脚水里有没有大蒜味儿来判断是我的还是儿子的,从而迅速决定是让我还是让儿子把洗脚水倒掉。她踏着血泊朝卫生间奔过来。我听见了她的脚步声,只有一百斤以下而且小腿儿特别发达的女人才能有的激动人心的脚步声。灵魂正抛弃我的肉体撒手远去。我准备在她猛然拉开厕所门的时候流尽最后一滴血,以便让她看到一具新鲜的没有血色而又不屈不挠的尸体,一具挂在骨头架子上且悬在马桶上的海蜇皮似的臭皮囊!这是一个绝望的恐高症患者献给爱人的最珍贵的礼物了。我能把她吓成什么样呢?门开了。我三魂出窍,她二目圆睁。她朝我一点儿一点儿逼过来,她要干什么?!
你怎么进去就不出来了?!
我……我好像睡着了。
快起来,温哥华到了。
他们敢保证起落架能放下来吗?
是的,她赏了我一个耳光,从而给了我又一次生命。我们相互搀扶着走向座位。我看见了蔚蓝色的温哥华。
我们的飞机狰狞地扑向温哥华,美丽的大地无处逃遁。起落架未能放下来,我们的飞机正用肚皮着陆。不成功似乎也没关系,它的肚皮不中用还有我的,我觉得经过万般磨难,我的肠子应该能在水泥地上留下比轮胎更黑的痕迹。铝合金擦上跑道了,光芒万丈,飞机的肚脐在喷火。老婆嘿嘿嘿地笑了起来。
她说,你快闻闻?
我们闻到了一股奇怪的味道。
我们活着到啦!